时间:2010年5月29日 地点:五道营52号筍嘢冷饮店
(主持)王:王硕 (嘉宾)刘:刘卓辉 虞:虞洋 音:音放
1.
王:今天的主题,是跟著名词人刘卓辉老师和音乐人虞洋,聊Beyond,从刘老师的作词生涯开始,聊到今天中国流行音乐发展的一个现状。刘老师,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填词?
刘:我第一首歌词是1986年写的,网上都有些资料,是参加一个广东话流行音乐填词比赛。那时也不知自己会填词,结果,不小心得到冠军。
王: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Beyond的创作?
刘:Beyond1983年刚组成时,参加一个乐队比赛,我当时是做音乐杂志,就去看,那天他们得到冠军后,我主动约他们做访问,就认识了。几年之后,我跟一位经理人朋友说,有个乐队叫Beyond,挺好的,我推荐他去看「再见理想」演唱会,看完后,他就跟Beyond签了约,因那时我刚好得到填词冠军,他就尝试给我写一首,就是这样开始,是〈大地〉之前的另一张专辑叫《现代舞台》,虽然〈现代舞台〉是主打歌,但反应不大。然后第二年,1987年底,就帮他们写〈大地〉,不小心就红了。
王:你第一次接触Beyond时,你对Beyond的感觉是怎样?与其他乐队比较,他们有什么可贵地方?
刘:当时我觉得,他们的音乐是摇滚,很地下的乐队,那时Beyond还未出唱片。他们的歌全都是自己写,而且挺英俊,高度又差不多,很像Beatles那种感觉。当然,我当时也不能预计他们将来会很红,我只感觉这乐队比较完整,各方面都很好。
王:我不是当著你面前才说这句话,我觉得,刘老师写的词,的确是Beyond所有歌词里最好的。更重要是,刘老师的歌词,赋予了Beyond突出的性格。你自己怎样看?
刘:说真话,在我们合作之前,他们写的东西,内容比较个人,关心自己在音乐路上的很多挫折。可能〈大地〉影响了他们,但我觉得,之前写的〈现代舞台〉,批判性较强,批判政治,批判娱乐圈,批判人生,可能这引致他们后来往这方面发展,扩大了他们写歌的题材,有些影响,但不能说绝对。
王:虞洋在去年《致家驹》首发音乐会演出时也翻唱过了〈大地〉。〈大地〉的歌词和后来一些歌,虽然是香港人唱的,但写的是大陆的事,我觉得是在描述文革?
刘:绝对错。87年时,台湾刚好宣布开放,容许台湾老兵回大陆,这件事引致我写〈大地〉,里面提到,分割的大地,就是两岸。
王:后来你给Beyond写的,都是大陆人的事。
刘:〈长城〉、〈农民〉。
王:能否讲讲这两首歌的背景?
刘:歌的背景,基本上跟我们合作的方法有关。他们把歌曲小样发给我,当时还是录音带,通常会在录音带上写一个暂时的歌名,比如说,〈大地〉可能写的是黄河长江。我看见这几个字,就去写。
我跟黄家驹合作大概五年多,是完全没有沟通的,电话也没有,就是通过中间人,把歌给我,我写完,用传真机发过去,然后就没消息了,没人说写得好或者什么地方要改,从来没有。反而黄家驹走了后,有时候黄贯中找我改一下。黄家驹年代,是完全没有改过。写〈长城〉时,他们在日本,也是通过第三者,把歌寄到北京给我,我写完传真过去,就没消息了。
王:在Beyond那么多作品当中,你比较喜欢那几首?
刘:每年有人问我这个问题,我都说不同的答案。
王:今天的答案?
刘:97年有人问我这问题,当时我说〈岁月无声〉。后来有人问我,我就检查一下自己的歌词,觉得好像〈长城〉写得比较好,所以我就说〈长城〉。〈大地〉比较多人批评说写得不好,我自己认真的看,也觉得写得不算很好。但流行歌就是,不一定说你写得很完美,才会流行。刚好是碰到一个时机,可能是乐队走运,或者是一个时代,或者是这题材刚好适应这时代。一首歌流行,我觉得,完全没有原因。你说〈大地〉写得不好,我确实承认,但这歌也就二十多年了。其实我后来写了很多我觉得更好的歌词,但是未必会红,我自己很有体会。
王:我想问虞洋,你最喜欢Beyond的是那几首?
虞:刚才刘老师问我,你喜欢Beyond吗?我说,我听Beyond听得很晚,因为我最早接触的摇滚乐,全是重金属。在我以前的世界里,是没有Beyond这概念,他们跟摇滚乐一直都没有关系。
我第一次对Beyond的歌有比较深刻印象,是多年以后,我们到东北演出,当地很多乐队在翻唱Beyond。我们问,这是什么歌,很好听?后来,我对Beyond有更多的了解,是因为我身边的朋友音放,应该给大家介绍一下,因为我们去年有个纪念Beyond的专辑《听著你的歌长大——致家驹》,是音放做的一个独立音乐品牌「糖衣文化」出版的,他们已经出了很多张独立的地下唱片,他们是完全靠自己的能力去推广音乐。当他打电话给我说要做这张唱片,叫我参加,当时我说,我对Beyond的音乐并不熟悉。他说我们这张不是翻唱的专辑,希望你选一首自己的歌,致家驹,那我就选了一首。
王:这首歌叫〈简单朋友〉。这唱片并不是我们想像的一张翻唱专辑,而是每个人用自己的作品向家驹致意。从一个制作人、概念发起人的角度来说,音放,你为什么会这样做?
音放:我觉得,最重要是传承。
王:我的理解是,可能Beyond对当中的人有一些影响,然后他们创作了自己的音乐,再用自己的歌去致敬,可能这样更能传达对Beyond的感觉?
音:我写的一首歌,叫〈六月〉,家驹是生在六月。
王:刘老师,你对Beyond这四个人怎样评价?
刘:去评价他们不大好玩。四个人或者后来三个人一起,可能发挥的力量最大,分开可能就弱一点。黄贯中可能比较全面,但是他的个人品味,又比较极端,我觉得,流行歌,他肯定会写,但是不愿意写,他就是往摇滚,不是大众化的路线走,这样就减弱他的影响力。但这个就是艺术跟商业平衡的问题,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,我又很难说它不好。
音:黄贯中对我的影响,可能更大,包括我做这些唱片。我觉得,艺术跟商业很难平衡,所以看你怎么选择。
刘:他(音放)是83年出生,Beyond组成那年。83年3月6日Beyond参加那个乐队比赛,我记得很清楚。
刘卓辉谈大地唱片公司
王:刘老师除了是非常著名的词人外,他还做了一件我认为是更伟大的事,就是在九十年代初来到大陆,成立大地唱片公司。当时,有两个人对国内唱片产业有重要影响,一个是刘老师,一个是台湾的张培仁Landy,Landy当时是拿滚石的钱,在国内做了中国火唱片,大家知道何勇是中国火的艺人,但其实不是,最开始签的是大地唱片。我想问,你最开始做大地唱片时,是什么初衷?
刘:90年我在香港BMG做大陆的版权贸易工作,当时我跟这圈子接触越来越多,就想做艺人这方面的事情,但公司不愿意做,90年也太早,外资公司对大陆完全一点都不认识,他们选择做版权贸易,就是把台湾歌手引进大陆。
当时我写歌词也挺成功,手头有点钱,就自己签艺人自己做。刚开始时还没成立公司,每次录音就跑来北京,录完后回香港找大公司,问他们有没有兴趣。第一个艺人是常宽,当时他有个宝贝兄弟乐队,我们在广州录音,然后我找香港EMI,EMI刚刚发掘崔健,挺赚钱。我给他听常宽,听了两三首,那老板就说,好,我帮你发。等于说,第一个生意很容易做,所以就加强我的信心。常宽之后,第二个是艾敬。90年,在北京录音后,我也去找EMI,听完〈我的1997〉后,EMI说没兴趣,我就很失望。当时,我跟张培仁已认识,我就把带寄给Landy,问他有没兴趣在台湾发行,可能当时台湾市场不好,他叫我等等。
我在等的同时,就遇到何勇。我觉得这小哥非常可爱,我听了他唱的小样,觉得非常特别,就跟他谈,可能EMI会要。录音是91年,但录音过程中有些波折,不知因为工作上的什么问题,中断了两次。艾敬那边,仍在等待,何勇又未录完,后来又录了第三个,陈劲,很顺利很快。但两个半专辑,还未有公司发行,手上压著的越来越多,没办法了,刚好遇到香港有个集团,准备在大陆发展各方面的娱乐事业,我通过一个朋友,给他们听我手上的东西,他们觉得挺好玩,大地唱片公司就受雇了。92年来北京,租个办公室,开始推广。
王:艾敬我是在香港买的,应该是滚石发行吧。我不知道当时陈劲和艾敬,香港发行量怎样?
刘:香港发行得不算好,尤其是艾敬出《我的1997》是93年,我自己身边很多朋友,一听到这歌都害怕。你想想,93年时,香港人是很害怕97,然后一个中国歌手还唱97快点到吧,虽然媒体会觉得这首歌挺有趣,但一般人还是害怕。但这歌在台湾反应很好,艾敬可能是第一个中国歌手,92年可以到台湾宣传唱片。
王:当时,可能大部香港人觉得这歌很危险,但在大陆,很多人觉得这歌非常牛B。因为当时大陆人对香港,还只是个模糊的概念,香港很神秘,很发达的城市。然后有了这么一首歌,很多人觉得这首歌写得深入民心,但可能它的初衷不是这样?
刘:90年录音时,艾敬还不是一个创作歌手,不会写歌,碟里的九首歌都是别人写的。我鼓励艾敬写歌,但她还是不会,只写了个歌词出来,本来是想找崔健的结他手Eddie谱旋律,Eddie不懂中文,王迪说,这种歌词必须自己写,然后Eddie弹节奏,艾敬jam歌词进去,就变成旋律,变成她自己写的。她写这歌时,还未去过香港,我觉得就是因为她未去过,才有这种幻想。
王:当时有个传说,说何勇带著一帮人(刘:不是一帮人,他一个人)我后来才知道,但传说是这样,他带著一帮人,拿著斧头去把母带抢走。我听说,他是因为跟当时的制作人王迪闹翻了:「王老师,咱们以前的恩怨,就此勾销。」然后,我说这句话刘老师不要生气呀,一转身,拿出一把斧头说:「刘卓辉,我靠你妈,我今天不砸死你我不姓何。」然后王迪说了一句,你砸死人没关系,但你别拿一把塑料斧头。
刘:那该是93年,其实我们公司派了两个制作人,一个是香港的,另一个是北京的王迪,由他们去监督这个录音,两个制作人都跟我说,专辑录完,何勇也唱了两次。但何勇跟我说,还未录完,他觉得唱得不好,要重唱,我不同意,就这样,在电话里吵架了。过了几天,他就突然跑到公司,说要借母带翻个copy,我觉得没问题,就在公司的音箱转。转到一半,何勇突然不见,母带也没了,我到处找他,找不到,我想,也没关系,因为母带不只一个。过了大约半小时,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,拿著斧头。现在不知斧头是真是假,可能是假的,反正当时是觉得很可怕,因公司还有别人,他跟我的距离还不是很近,骂了一顿后,什么事都没有发生。其实这个事情,不管对我还是对他来说,现在说起来都是个笑话,在历史里,讲完就算。我跟何勇一直都没有什么,见到面还是会聊天。后来他还跟我说合作,我说好啊。
王:他当时为什么要把母带偷走呢?
刘:可能很简单,很单纯,他其实没什么目的,就是觉得,他录了这个版本,当然是他的。但因为这个斧头事件,我打电话跟他说,你在公司搞这么大的事,我们很难合作。我说,我去找个第三者,把母带和我们的合约转过去,他也同意,最后又是转给张培仁。但是我在网上看过一些传言说,当时是张培仁想签他过去,就策动他做这个砸人事件,我不知是真是假,我也没问。反正网上这些传言,挺好笑。
王:为什么后来大地撤出了整个大陆市场?
刘:可能因为大地头两年做得太成功吧,成功后,老板开始插手。开始两年很放手让我做,后来就因为他突然对唱片业感兴趣,指导我怎么做。我觉得,我在九十年代初已经用比较现代的方法做唱片公司,但后来老板请了一些人,用七十年代的方法,我觉得不行,跟老板意见不合。94年,我把《校园民谣》做完才离开,后来民谣又火了一把。
王:当时刚开始校园民谣运动 。94、95年时,有两种磁带卖得最好,一是打著校园民谣,一是打著摇滚乐的标籤。当时黄小茂有份策动这件事吧?
刘:他是公司的制作总监,《校园民谣》的制作人。
王:是你们去找高晓松、老狼、沉庆、郁冬这批人?
刘:最主要是沉庆,拿著很多校园民谣的小样,因为听说大地很有名,就跑来公司,找到黄小茂,想录个大学生校园民谣的歌。我想,黄小茂听了这些歌后觉得挺好,有天开会时跟我说,有一批这样的东西,做不做?我跟他可能讨论了十分钟。因为在我听歌的历史里,六十年代末,美国有这个民谣运动,七十年代末,台湾这个校园民谣也曾经很火。在我的经验里,每一个市场或者每一个国家,都必须经过一次,尤其是第一次,校园民谣这种运动。我觉得,可能我碰到这批歌,就是中国第一个校园民谣的潮流。我凭直觉说,好呀,这个事情做,而且成本很低,所以十分钟就决定了。
王:当时的大地,还有中国火,对中国的唱片业影响真的很大,因为在这之前,中国是没有唱片业这概念。之前出版的唱片,全都是什么旅游音像出版社,制作公司也特奇怪,水利部呀什么,就是国家有些录音棚,他们有这样的权力,让歌手录音唱歌。
虞洋的成名歌〈这个夏天〉也是收录在《中国火II》里,你能讲讲当时的合作过程?
刘:那年?
虞:95年。我开始搞乐队时,其实是很封闭的。我是地道北京土生土长,我父母都是知识份子,家里没有做文艺方面的人,小时候,父亲对我的期望是成为IT专材,能够去留学。
刘:95年已经想你做IT,那么前卫。
虞:如果我听父亲的话,我现在应该发财了。
王:那天我们聊了个好玩的事,虞洋说,我搞音乐这么多年,还没买到一套房子。
虞:我觉得,音乐就像刚刚刘老师说的,红不红,有很多因素。92年时,一个Bass手打电话给我,问要不要组个乐队?他找我时,带著一个Bass,我说,你考上托福,要出国啦?他说,不出了,然后就组成了乐队。
后来,一位叫老高的大哥要录一张合辑,叫我们参加,刚巧,我写了第二首歌,就是〈这个夏天〉,他说,之后才给钱。我们当时都没想过要钱。后来他来电,叫我去拿零钱吧。我问,这公司为什么没听说过?后来才知道魔岩滚石,那时我们对唱片这行业,完全没概念。
刘:我做乐队比较少,可能就是何勇给我的一个印象——摇滚乐队很难搞。后来我签过一队,但只是签主音,我说,你的乐队你自己去搞。
王:我跟汪峰聊过,我问华纳为什么不签乐队,只签你一个人?一方面是成本考虑,还有就是难以管理。其中一个人不干,乐队就散。
刘:我很早,大概86年就接触到大陆很多音乐圈里的人,那时根本就没有唱片这个行业,几万块钱录一个专辑,全都是翻唱台湾歌,然后交给出版社,怎么发行呢?基本上,所有歌手都没推广,而是靠封面设计,就是买带子的人,去音像店,看那个封面好,就买。或者是,这个上过电视。八十年代末,中国的市场就是这样。
直到92年,大地开始做推广时,就产生这个名词叫「包装」。其实我对「包装」这词非常反感,现在已变成是负面的名词。包装,就是假的意思,我要包装你,就是把你弄成一个很假的感觉。但其实,这词本来可以是中性,如果我要包装你,我会把你的个性更突出,我认为,包装应该是这样。但过去十多二十年,包装变了换成另一个人。
王:有次跟王迪聊天,他强调,他就是在大地唱片学到包装的概念。为什么要包装?原意是为一个歌手,在社会上找一个定位。他会先跟这歌手聊天,听他唱歌,给他选一个可能比较适合的风格,由找人填词到市场部,都有很严格的商业判断。我想,Beyond当年做的,也有这些考虑?
刘:我想补充一下,刚才说到,乐队很难搞,不是乐队犯的错误,只不过是当唱片行业刚开始时,你突然去管理一个或几个乐队,是很难的事情,双方都觉得很困难,所以选择一个比较简单的方法,公司跟乐队最重要的人签约,这是没有办法的,因整个行业的制度还未建立。
虞:我自己搞的乐队(铁风筝),从93年到03年,组成十年后解散时,感觉也一样,面对很多这样的问题,自己也很难管理,更别说一间公司。
那时很多乐队对唱片公司的概念就是,你签一个乐队要多少钱?大地和魔岩九十年代在内地成立唱片工业的概念,都成为我们那一代音乐人十几年来也没发展过的一个情节,就是那种唱片工业的概念和模式,到今日还在。在我们心中,如果你要做音乐要出唱片,标准是这个样子,一个怎样的海报、封面、MV等等。
刘:比如说签约,到底是买断还是跟版税?从90年开始,跟国内艺人签约,我一开始就是跟版税的方法,按香港的标准,因为我自己是这样过来的,所以对国内的都是这样。至于能否分得到,是另一回事。
王:沉黎晖是完全买断,后来的东西,跟音乐人都没有关系了。
刘:其实不管是谁,都很少能分到钱。大陆这行业本身就没有分版税,卖了二十万,也不会给你钱。
虞:回想起来,像刘老师和张培仁两个品牌,在那个时代,是一件很难得的事,我觉得,是一个壮举。因为那时候,能关注内地本土音乐,介绍给大家,用这种方式去做,是一个很大的冒险,需要付出很多。
刘:当时我也很年青,问始做大地时,二十八岁。92年三十岁,就是很喜欢音乐。后来二千年离开北京时,看到沉黎晖,大概二十多岁,刚开始做摩登天空。我就觉得,是他们那代人来做。
王:铁风筝的第一张唱片《这是我们的秘密》是摩登天空发行的,也是买断?
虞:对,买断对我们来说会简单一点。